這樣的轉折應該是許多人的共同經驗。在人生走到三十歲的那年,我決定搬離台北,結束煩躁的生活和一成不變的工作,回到家鄉讓自己放一段長假。

那段時間的唯一目標就是沒有目標,畢竟電池在充電的時候,就該靜靜躺好,停止一切內力的損耗。直到蓄積了足夠的能量,才心甘情願結束半年的歡樂時光,在一間大公司找到一份待遇還不差的工作。於是我束緊領帶,把皮鞋擦亮,滿懷熱情走進新的領域,人生下半場看似光明無限。

結果那股熱情只是曇花一現,眼神曾經綻放的光芒被日復一日的無趣消滅。職場鬥爭和繁瑣公文是毒藥,是每天開車通勤排放的廢氣,是內力深厚的武功高手強行運氣也排不出的宿便。

所以當結婚剛滿一年的老婆呆呆,提議兩個人一起去走PCT時,我連它的位置在哪,距離有多長等基本資訊都毫無概念的狀態下,一秒都沒有多想就答應了。這是她拋過來的一塊浮木,只要牢牢抓緊,就不會淹死在巨大的無力感裡。「那就走吧!」像是在對自己信心喊話。夾雜著興奮和不安,當月就辭掉工作,專心準備徒步計劃。

《那時候,我只剩下勇敢》是原著小說《Wild》作者雪兒?史翠德真實故事的改編電影,在她獨自走完一千八百公里的PCT後,重新找回面對失落人生的勇氣。她說,一直到走完步道的十五年後,重新回到停下腳步的終點「眾神之橋」,才領略到這段旅程的真正意義——學會「接受」。我想,走過這麼辛苦又漫長的道路,必定會在沒有察覺的地方鑿出痕跡,然後在某天昭然若揭。我能學到什麼?獲得什麼?在走到終點的那一刻,在歷經寒暑和荊棘之後,我是否也能得到改變?

答案就在路的盡頭吧。抱著這樣的期待,我們夫妻倆在六個月的籌備後飛到美國加州,從墨西哥邊境的起點出發。

第一個月是最痛苦難熬的,炎熱、乾燥、日夜溫差劇烈的熱帶沙漠氣候會淘汰掉四成的徒步者,而對習慣潮濕環境的台灣人來說,這無疑是把一條鮮魚丟到發燙的煎鍋裡。生理的考驗是得耐住饑餓和對水的渴求,而水泡跟肌肉關節的疼痛已是家常便飯,不值一提;貧瘠、荒蕪,一望無際的加州沙漠,則是打磨心理素質的道場,在烈日下我感到沮喪、失落,然後流淚、崩潰。我以為到PCT能夠與大自然獲得更多連結,但實際走進荒野,我卻只想回到文明。

每次在臺灣爬山總是匆匆忙忙,忙著塞車到登山口、忙著天黑前趕到山屋、忙著登頂,忙著拍下最美的照片,卻忽略走到戶外的初衷是為了放鬆,是為了融入。所以出發前,總說自己選擇走PCT的理由是想花更多時間賴在野外,但諷刺的是,在南加州的步道,滿腦子卻只想著小鎮的垃圾食物和廉價旅館的熱水澡。抱著不解的罪惡感,我懷疑是否在花了那麼多精力之後,其實根本不會有任何期待的改變出現。

一直到走完八百公里,越過莫哈維沙漠的最後一道上坡直達當晚的營地,焦躁的情緒才重新回歸安定。那天傍晚,沙漠邊際的顏色由紅轉黑,夜裡的強風把帳篷吹得嘎嘎作響,但是我們睡得又沉、又穩。大自然的威嚴逼迫我們拿出最真實的一面,當心裡的惡魔被收服了,才能找回內心的平靜。

離開沙漠後我們進入內華達山脈,那時在步道的生活剛進入第四個月,走在湖光山色的內華達山區,水源不再是問題,身體輕盈、思緒清晰,全身充滿能量。「那你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嗎?」早上才剛出發沒多久,呆呆突然問我。

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,我需要思考,向前走了一段距離,在一處空地的倒木坐下休息後,才緩緩說出自己的感受:「我其實沒有辦法明確說出有什麼改變,但跟一開始比起來,現在的我已經懂得享受這樣的生活,接受這樣的狀態,沒有猶豫或是懷疑,相信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可以解決任何問題。」或許對我來說,有沒有得到改變已經不是此行的重點了。

然後我們繼續前進,當天要通過約翰謬爾小徑的麥瑟隘口才能休息。它的海拔有三六八六公尺,像一座就要在眼前塌下的高牆,也像一頭巨獸,我們小心翼翼走在牠佈滿岩塊的背脊。努力維持穩定的速度,但胸口好像隨時就要炸裂,我發出無聲的哀嚎,同時一邊為自己加油。等到終於攀上隘口的最高點,急促的呼吸才恢復平靜,而眼前的景色像一道閃電打進我的腦袋,在還沒有理解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,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將我包圍,回過神時眼眶已佈滿了淚水。

縱谷裡的盆地,散落幾座大小不一的湖泊和池水,幾道細而蜿蜒的溪流錯落其中。一隻土狼在我眼前悄悄地移動,牠以為沒有人發現所以姿態輕鬆,然後消失在一個丘嶺的盡頭,有幾秒鐘的時間,我以為發現了異星的生物。當夕陽落下把山的影子慢慢拉長,我感覺到那些不知道名字的山林,將我緊緊抱在懷裡。

一直到接近終點的最後幾天,在華盛頓州北喀斯喀特國家公園的步道上,我才明白步道已經成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份。海拔兩千三百公尺的山上,若不是針葉變成黃色的金松佈滿四處,那熟悉的山形和雲霧與台灣高山相比,在我眼裡看來幾乎沒有分別。台灣是我們永遠的家鄉,但在即將離開步道的那一刻,我才明白,即使再回來PCT走第二次、第三次,也永遠無法重新體驗這樣的美好了。

在步道上,吃東西是為了吃飽,穿衣服是為了不要著涼;遇見不喜歡的人就把微笑藏好,不想說話的時候就聽微風把樹葉吹響。因為生活簡單,所以變得特別容易滿足,同時又擁有無比的自由,我想,這就是一種純粹的快樂。而這種快樂在城市裡無法找到,唯有待在原野山林,才有時間將自己的靈魂探底。這就是一種「回歸」,回歸到原始的自己。

PCT提供了足夠的時間和場域讓我們能夠盡情「感受」。感受季節的變化,感受人與人與大自然之間的互動——簡單、直接,而且深刻。這個數千公里長的領域,沒有什麼複雜的事情需要煩惱。它是一座遊樂園,不是一座競技場,沒有比較、猜忌和心機。

所以當你知道即將結束這種生活的時候,走到終點變成一件非常感傷的事情。夾雜著不捨的淚水和興奮,在結婚二週年紀念日的隔天走到終點,而同時,太平洋屋脊步道也成為我們永遠的鄉愁。

長途步道和人生歷程的軌跡非常接近。剛出發的我們就像嬰兒,充滿好奇和恐懼,探索新世界的同時也在承受感官的衝擊。然後隨著里程數的增加,我們會慢慢成長、茁壯,透過五百多萬個步伐,獲得一次重新長大的機會。

返家後,我已經不再追求獲得,也不期待突破,才明白雪兒?史翠德所說的「接受」代表了什麼意義。雪兒說:「相信自己不再需要伸出雙手,試圖抓住什麼,明瞭自己可以單純望著清淺水面下的魚就足夠了。」

走進山林,以為要找尋的是「存在感」,一種自己用力活著的證據。但實際上是山走進心裡,不著痕跡地讓我學會對日常的坦然無礙。

 

 

【BOX】PCT簡介
PCT太平洋屋脊步道(Pacific Crest Trail)縱貫美國西岸,全長4,286公里,由加州與墨西哥的邊界出發,往北徒步至終點加拿大國境的78號紀念碑,途徑二十五個國家森林和七座國家公園,是美國三大長程健行路線之一,自ㄧ九六八年設立至今,為維護原始景觀與自然環境,只供步行或是騎馬通過。在加州內華達山脈與約翰謬爾小徑(John Muir Trail)有三百公里的重疊,由崇山峻嶺包圍的高海拔湖泊,其絕美的景色被譽為整段步道的精華。

多變的景觀和豐富的人文特色,吸引每年數千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挑戰者,每天至少徒步三十公里以上,從春天走到秋天,穿越沙漠、森林、雪地,行經瀑布、峽谷、湖泊,以平均五個月的時間走到終點,是耐力、體力和意志力的綜合考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