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你早已感到那樣,生命是一個非常擠擁的空間,它有一個讓一個稍微正常的人都會追趕不及的時間表,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期限,打從胚眙在母體內形成之時,就已經開始,經過九個月,胎兒要離開母體,成為嬰兒,然後,就要接受,學會走路、說話、與人共處的期限,接著是,入學、完成作業、通過考試、開始戀愛的期限,然後是,結婚、工作、生子、死亡的大限。地價愈來愈昂貴,無論窗內或窗內的空間,都不會真正的免費。房間放置睡眠、客廳放置家人,偶爾也讓客人走進去、書房放置工作、廚房放置食物和油煙,陽台放置植物,只有洗手間,可以安放躲避,或逃逸。

洗手間,wash room 或rest room ,在另一種語言裡,有洗滌和休息的意思。只有在那樣的一個小室,人可以褪去日間一層又一層的外?,把臉掛下來,把衣服脫去,讓積聚在腸道和腎藏的多餘廢物和毒素排出體外,讓那裡充滿自己的氣味,只有在那裡沒有別人的目光,人們就可以放下防衛清洗每一個摺痕。

那時候在學校裡,你只能逃進洗手間,為了那些敵意的眼光和言語,以及隨時可能掉落各種因惡意而生的陷阱,你在小息的鈴聲響起時就跑到那個潮濕和氤氳著一片腥氣的室子,在那裡,或許是為了空氣流通,每個間格都只是以一堵比人頭稍高的牆壁區隔而已,讓偶遇的人和人不得不嗅聞彼此的氣味,聽到對方的聲音。所以,許多年過去了以後,你仍然記得他們站在座廁上,把頭惡作劇伸到你的間格上方,對你放聲大笑的情景,你的腸胃因此而堵塞了許多個晚上。

到了另一所學校以後,甚至,到達了一個辦公室,或一所餐廳以後,在每一個自己的家以外的環境,如果情況許可,你寧願再也不上洗手間。除非,那是個乾爽、座廁光潔發亮、地上沒有頭髮、污漬和水窪,窗台放置了綠色植物的洗手間,在那樣的空間,你才可以稍微感到一點點安全。但是這世上友善的洗手間很少,那裡總是有些東西,非常微小的刺激點,令人坐立難安。

你知道那並非自己的意願,而是內臟和膀胱早已決定哪裡是可以信任的場所,他們決定對抗,以僅餘的力量,抵拒一道破縫般的難堪。無處躲藏的身體,只唯一的武器是封閉。

你走進了他的居所。你無法把手探進他的外套或口袋裡,你知道自己不會生起這樣的念頭,因為長久的訓練使你總是違反自己的本能和意願。你只是禮貌地問他,可否進入他的洗手間。他微笑點了點頭,於是你走進去,那裡有木製的盥洗台、木地板、地氈、無垢的鏡子反映著一張無辜的臉、水槽旁放著一方肥皂、一個木馬擺設,還有一束乾花。天窗附設的抽風抽濕和暖器系統在發出微弱的聲音。你想在那裡睡去,但你的肚子傳來了一陣又一陣像浪那樣的恥痛。

他問你的臉和嘴唇為何看起來異常蒼白。你搖了搖頭,沒有告訴他,你必須立即回到自己的洗手間,那個幽暗狹窄,窗子長年緊閉的小方格,唯有再次把那裡徹底地清潔了一遍之後,你才可以安心地蜷縮身子。

你再也沒有告訴任何人,要是自己的身上多附了一個人的影子,你就無法順利地把身子摺疊,把肚腹收藏在正中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