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麗新世界 2016 四川成都 影像/賴譜光
五年級大叔的我，自認身世奇特，雖出生尋常百姓家，但因五官深邃、皮膚白皙，自幼被視為「阿督仔」（閩南語外國人的俗稱）投胎轉世，深受家族長輩與街坊鄰居疼愛有加。祖上積德自福建泉州港渡海來台，以睿智眼光於天母落戶生根，唯不巧繁衍至我輩，美蘇兩大陣營邁入冷戰時期，台灣正好位在太平洋島鏈中樞，戰略地位十分重要，美國派遣官兵部隊協防部署，天母遂成漢夷雜處之地，也預告「阿督仔」不凡的一生。
當山姆叔叔坐上直升機，空中鳥瞰大手一揮，陽明山南側、士林外雙溪，及北投磺港溪之間區域盡收囊中，山仔后、天母、蘭雅、石牌、北投等地，成了美軍宿舍的租界區。單位面積八十坪起跳，一至二樓的別墅造型，大致分成兩種結構型式：一為黑瓦斜頂木建築，空心磚牆加護防水橫木條，外觀塗上墨綠或朱紅色為主。二是紅瓦斜頂石頭厝，觀音石就地取材，石牆水泥再以白色勾邊為特色。當時設計與施工由老美提供技術支援，台灣全然沒有美式住宅的概念。
於是，美式花園洋房與閩南三合院的混搭風，在遠方夕陽與大片稻田中，形成一道新的美麗風景線。天母美國學校的現址，曾是當年美軍宿舍的社區中心，電影院門口的爆米花香、游泳池畔日光浴的清涼男女、棒球場上重看（裝備）不重用（實力）的金毛小孩，以及蹲在網球場角落的我，等待毛茸茸的綠球滾向身邊。小「阿督仔」經歷許多人生的第一次，雖過半世紀至今記憶猶新，如果你也是老天母人，你一定懂我在說什麼。
「大力操場」上演遙控模型飛機的空中特技秀、「天主堂」慈善義賣會場的異國情趣與氣味、萬聖節「要糖果不然搗蛋」準備的奶粉空罐總能滿載而歸… 在天母老一輩人口中閩南語的「三角埔」，中山北路沒有七段還是天母一路的時代，「阿督仔」從小接觸這些洋玩意，不是出自電影場景的想像畫面，而是真實生活的一部份。漢夷文化交流的結果，不僅增加在地的工作機會，改善當時家庭的生活水平，也開啟「阿督仔」的個人眼界 。
從當庭院小子、洗車男孩、家庭幫傭的勞力活，到洋行店員、餐廳廚師的技術活，在教育程度不高、收入有限的勞工階級，美金兌換台幣一比四十的年代，無疑成為當時就業市場的搶手貨。以家中老爸為例，一生當駕駛員養活五口之家，自詡三輪車、計程車到公車、貨櫃聯結車，只差開火車和飛機之外，所有營業駕照都備齊了。他說：「在美軍顧問團的時代，一般老外坐計程車，都有給小費的習慣，有時還會收到美金。」然而，往往客人落在老爸車上、一時又找不到失主的隨身之物，總讓我感到連串意外驚奇有趣。
印象中記得有一回，打開黑盒子是一把小提琴，弓弦來回摩擦之間，簡直被我拉的鬼哭神嚎，全家一片愁雲慘霧。再有一次是一張黑膠唱片，這回換成主唱驚聲尖叫，嚇壞聽洪一峰、文夏、鄧麗君、劉家昌音樂的一家老小，趕緊收拾善後打入冷宮。怎能料到這張塵封在家中音響櫃多年，美籍老牌搖滾樂隊史密斯飛船（Aerosmith），一九七八年《Live! Bootleg》的現場專輯，日後成為我此生收藏的第一張搖滾黑膠，那年我十三歲。
所謂「禍兮，福之所倚，福兮，禍之所伏」，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，接著一九七五年蔣公逝世，然後一九七九年中美斷交，天真無邪的小「阿督仔」依然神遊在自己的天地，過著河裡捉蝦、樹上捕蟬的童年生活，殊不知國際局勢已悄然發生巨變，直到天母開始進行美軍宿舍的拆除，「國際大樓」、「齊賢大廈」等住商混合高樓，紛紛自眼前拔地而起取而代之，改變天母原有的天際線，這回心才有所感：「天母淪陷了？」
一九八〇年隨著美僑陸續撤出台灣，新住民換血入住新蓋的高級住宅區，印象中的天母也急遽變遷而逐漸褪色。聽著史密斯飛船的〈Dream On〉歌詞唱道，面對鏡子中的自己，看見面目可憎的過去，突然思念起美台混血失聯許久的國小同班同學，不知今在何處？我試圖拾回往日的蛛絲馬跡，走進天母東路、行義路、中山北路六段更深的巷弄中，那是茉莉漢堡的美式炸雞、G&G 的燻鮭三明治、大爺的意式牛排、Tasters的起司蛋糕，永遠無法取代的記憶…。
